-

夜涼如水,繁星隱蔽,那天上掛著的一抹弦月,也早在遠處悶悶的一聲聲春雷中遁進瞭如墨的夜色裡。

淮城西外十裡處,高高的院牆巍峨的大門,將仆婦驚叫嚎哭與刀劍槍鳴之聲,都阻在了往日風光秀美的鄔月山莊院牆內。

屍橫遍野,滿地狼藉,流淌的血水從白玉台階上緩緩漫延而下,彙聚成一條細細的殷殷血河。

一片地獄慘象之中,鄔月山莊正中央——華信堂上,寬闊豪氣的匾額被人轟然打落。

這一聲重物墜地之聲如一記重錘,”轟”的一聲重重砸在了莊主鄔轅的心頭之上。

然而還未等他驚詫回過神來,就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飛快地往身後匾額落地處閃了過去。緊接著,隨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紫檀木做的牌匾飛屑四濺。

鄔轅倏地回頭,但見這一掌被人打出三丈遠,倒在地上起不來的,正是本門年紀最長的太長老——自己的師伯白牙子。

“師伯——”

鄔轅緊步上前,半蹲著小心地扶住了白長老。

賊人掌功高強內力雄渾。這一掌深深地印在白長老枯瘦老邁的身軀上,將他的胸骨打得凹陷了一寸有餘。

白長老五臟六腑被打得差點移了位,嘴巴裡的血汩汩地直往外冒,疼得那張佈滿溝壑的老臉不由自主地抽搐。他向著賊人的方向努了努嘴,翕張了兩次嘴巴終提不起氣說不出話來。

鄔轅見此忙左手運功拍向他後背。

白長老藉著鄔轅輸送的一縷真氣終於緩過來一口氣,他靠在鄔轅身上費力地握了握鄔轅另一隻持劍的手,就著這股勁,他發濁的目光聚向了對麵被圍在正中的賊人,顫巍地開口。

“死,也要死個明白!花闡師......我鄔月山莊......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你何故帶人......屠我滿門?”

今晚突襲的賊寇都身著黑衣蒙著黑麪,唯有帶頭的兩人,有恃無恐皆未做任何偽裝。

其中一人,身形高瘦,麵容發黃皮膚多褶,長得很是醜陋。他拄著一柄紅纓長矛,看人的時候眼神陰森森的,如同看著一具死屍,隻在與人相博取其性命之時,眼露興奮的嗜血光芒。

另一人,身穿棕色僧服,脖子裡掛著一串佛珠,右手持一根沉重的月牙禪杖,他身材高大魁梧,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手臂肌肉虯結,指節粗大,一看就是外家功夫強勁。

偏這人髮型又與一般和尚不同,周邊頭髮全無,隻頭頂中間留了一撮,紮了幾根小辮,又用一串小細檀木珠捆紮在一起,看上去有點滑稽。

“他就是花闡師?”鄔轅瞠目看向那穿著袈裟的假和尚。

旁邊的弟子有那年紀輕的,懵懵懂懂不知花闡師是何人,鄔轅卻是大吃一驚。

鄔轅年紀三十有七,接掌鄔月山莊十來年。

花闡師縱橫武林作惡的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對他的惡事有所耳聞,但並未親眼見過其人。

未想到今日卻是在自己府中見到了這個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攪風攪雨如雷貫耳的大惡人。

而今,這惡人不知為何帶人來滅他鄔月山莊。

鄔轅的目光掃過花闡師手中詭譎的禪杖。

這是他的武器。

上頭是法師們平常用的金屬錫杖頭,看著大氣莊重,底下,是鋒利的月牙形鏟子,寒光閃閃,煞氣逼人。

而他剛剛對上白長老,隻輕鬆耍了一掌,甚至連武器也未動用就堪堪將人打得半死。

這是江湖絕頂的高手之一,可惜這個大高手是個惡貫滿盈雙手沾滿鮮血之人!

初春尚寒的夜裡,鄔轅額頭不覺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哈哈哈哈,貧僧已不在中原武林多年,江湖上卻還有貧僧的傳說,善哉,善哉!。”

花闡師聲音洪亮,在雙方緊張對峙的寂靜無聲的院落裡,這笑聲突兀得讓鄔月山莊年輕的弟子們耳膜生疼,腦袋發暈。

他內力澎湃,連這種無意的笑聲裡也帶出了一絲內勁,功力淺薄的鄔月山莊年輕後輩,哪裡遭受得住這武林絕頂高手的內力震盪。

花闡師分開黑衣人越眾而出,施了一個佛禮,微微一笑,道,“不錯,正是貧僧。”

他身著衲衣,頭紮小辮,手裡的禪杖染著凶煞不倫不類,乾著殺人的勾當卻口頌佛號,這一古怪的樣子讓在場鄔月山莊眾人心中皆是一哽。

鄔轅不著痕跡地環視打量四周,見圍在自己身邊的弟子十不存一,一張張年輕稍顯稚氣的麵龐上俱是驚魂未定。

鄔轅掩下心中無儘的悲憤,心念電轉間做了個決定。

將白長老托給旁邊的一名弟子,鄔轅斂下生痰其肉的仇恨,站起身來,強撐著好臉,抱拳對花闡師道:

“花闡師,您是武林前輩,倘若我鄔月山莊有何得罪您的地方,鄔某在此向您老人家賠個不是,還請您老勿要跟一群有眼無珠的小輩計較”。

“鄔莊主,果然好涵養、好氣度。”花闡師倏然一笑,讚道:“貧僧今日可算知道你“小陶朱公”的美名是何而來了。”

他說話時聲音洪亮語氣平緩,甚至看上去是有禮慈悲的,並未因眼前之人是掌中物甕中鱉而作出俾睨輕視樣。

若不是鄔轅知道他往日的凶名,又哪裡想得到此人的喪心病狂呢。

“大師見笑了。不知我鄔月山莊到底是因何招來了今日這一遭?”

鄔轅擺低姿態:“鄔某自忖尚有幾分薄產,珍寶金銀庫裡也有幾車,若不嫌棄,滿目所見皆可獻於大師。隻求兩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門下弟子!”

此言一出,身後弟子們一陣驚呼。

”師傅——““

爹——”

“莊主何必忍辱受屈,不過是一死!”

鄔轅手一擺,製止了身後的反對聲音。

跟錢財死物比起來,這些倖存下來口中還尚能呼氣的弟子們,纔是鄔月山莊日後能否東山再起的薪火。

到了今日這一刻,鄔轅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屈辱,什麼叫忍氣吞聲。

麵子?尊嚴?

在門派存亡麵前,又算得了什麼呢!

“哈哈哈哈,貧僧就喜歡鄔莊主這種識時務為俊傑之人。”

花闡師放聲大笑,那笑聲在暗夜裡傳蕩,驚起了遠處山林裡一群休憩酣眠的鳥雀。

這下不僅鄔月山莊的年輕弟子受不了,連花闡師自己帶出來的幾個武功低微些的手下,也是頭暈目眩,耳朵更是如被人拿針紮了一般疼痛。

花闡師這纔將笑聲戛然一收,麵有怪異地道:“不過貧僧今日前來,既不為你那成鬥的珍寶,也不為你那成片的田產,隻是想找鄔莊主借一樣東西?”

“大師說的是何物?”鄔轅謙道。

“欲借,《玄天心法》,一觀。”花闡師一字一頓,緩緩說道。

“玄天心法......”鄔轅喃喃。

緊接著,不知突然想到什麼,他失聲叫道:“《玄天心法》?!”

“這這這,這如何使得?”鄔轅一時不知所措地結舌。

“看來,鄔莊主是不想借了?!”

花闡師一杵禪杖,原本看著慈和的臉立刻沉了下來,鉤子一樣的銳利眼神從鄔月山莊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鄔轅急擺手道。

“不知大師從何處聽聞的訊息,這絕對是個誤會!鄔月山莊阿堵俗物尚有幾分,但在江湖上隻是一隻不起眼的小蝦米,何德何能能擁有這等無上的神功心法。”

縱覽千古,能攪得整個江湖風起雲湧的,不是神兵利器就是武功秘籍。

十八年前,原武林第一大派天心派就因為這本叫《玄天心法》的絕學招來了滅門之禍。如今花闡師卻說《玄天心法》在他手中,這豈不是無妄之災?

“不錯。”白長老蒼老虛弱的聲音緊跟著在鄔轅身後響起。

經過幾番調息,白長老身上的傷痛稍有緩解,見眾人將目光都移到他身上,語調緩慢卻振振有詞地道:

“江湖皆知,十八年前,《玄天心法》由刀俠劉淳風自一個古墓中帶出,後被武林盟主謝問天所奪。眾門派圍攻天心派搶奪《玄天心法》,我鄔月山莊根本不曾參與此事,心法如何會落到我門派手中?”

“白長老所言極是!我等根本不曾見過什麼《玄天心法》。”

餘下山莊眾人也紛紛應和。

“你爹鄔士起是謝問天的結拜兄弟,天心派被滅,《玄天心法》卻不知所蹤,難道不是事前被鄔月山莊拿走了嗎?”站在花闡師旁邊一直耷著臉的黃皮撩起眼皮陰惻惻地開口。

他一臉你不要跟我狡賴的表情,接著道:“昔年中原武林大會召開之日,因為《玄天心法》,最後演變成了各門派合圍天心派。

“巧合的是,就在武林大會召開的前兩日,原本要參加大會且已身在天心派的鄔士起卻藉故匆匆離開,之後,心法不知所蹤。這些事,真的就隻是巧合嗎”

眼見十八年前天心派滅門之事又將在他鄔月山莊重演,鄔轅急辯道:“家父突然離開,乃是因為收到了家慈病重的訊息,這事,不止山莊上下全知情,當年江湖上的朋友們也是清楚的。”

提起已經去世多年的老父老母,鄔轅原本焦急的臉上升起一片孺慕哀傷之情。

見眾人凝神聽他說這十八年前的往事,忙定了定神,接著解釋道:“家父當年為消除各派對鄔月山莊的疑慮,曾邀請過幾位江湖上有名望的前輩來府中做過三個月的客。這些武林名宿,都可以證明鄔月山莊並冇有私藏《玄天心法》!”

說好聽點叫上門做客,實際不過是給所謂名門正派扯的一塊遮羞布。

那幾位過來,將鄔月山莊上上下下翻檢了不下十遍,後來實在是找不到傳說中的《玄天心法》纔不甘不願地收手離去。

“家父生前確實也曾私下哀歎,冇有踐行當年和謝盟主結拜時所發的誓言同生共死,對不住謝盟主的金蘭之誼。但謝盟主搶奪他人絕學,品性已不配為武林魁首,家父自也不會因為和謝盟主的私情而枉顧大義......

“況,人不能未卜先知,情與義,妻與兄,左右為難難以兩全,家父隻是遺憾冇有保住謝盟主性命。然,縱有遺憾,昨日之事已不可追......

“《玄天心法》乃江湖絕學,聽聞練至圓滿能心神合一,脫離凡人境界,成為陸上神仙,即使嫡親兄弟也未必肯信任托付,謝盟主又如何會將此等寶物輕易交於他人?”

黃皮覷著鄔轅憤慨不滿的臉色,冷笑一聲道:“許是不問自取!”

“荒唐!家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如何會做這等醜事!”

見鄔轅準備繼續掰扯祖上又臭又長的陳年往事,陳述鄔老莊主生前光輝品性,花闡師將手中禪杖往地上重重一杵,哼聲打斷道:“鄔莊主,貧僧剛還讚你識時務為俊傑,怎麼你就擔不起這句誇呢!”

見眾人神色莫名,他古怪地笑了笑,繼續道:“貧僧勸鄔莊主不要心存僥倖,你鄔月山莊發出去的求援信號已有個把時辰了吧,你看有甚迴應嗎?”

此話一出,鄔轅不禁麵色一凜。

淮城有兩家在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門派。

一家,是坐落在城外西郊的鄔月山莊,以豪富聞名於江湖。莊主鄔轅,使一把青鋼劍,在江湖上武功排不上名,但勝在會經商,家大業大,江湖人送外號“小陶朱”。

鄔月山莊富裕,平日對來往的江湖俠客也多有照顧。遇到偶有手頭一時窘迫不趁手的俠士,也樂意慷慨解囊相助一二,故在江湖中素有美名。

另一家,則是選在城中紮根的天清劍派。相比鄔月山莊那是屬於清貧過苦日子的。

門下弟子人數遠不及鄔月山莊一半,皆學劍,平日吃穿用度不僅與豪奢不搭邊,有時還捉襟見肘。門中眾人習劍頗為勤苦,武藝水平倒比鄔月山莊的弟子們高出一大截。

兩家各有長短,在淮城地界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日裡多有往來,算是攻守同盟,守望相助。

如今聽花闡師這麼一說,眾人心下猜測天清劍派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獨木難支,敵我勢力又相距甚遠,百年基業即將毀於己手,無力感充斥全身,鄔轅感到一陣暈眩,腳下踉蹌。

心神恍惚間,鄔轅感到身後腰間的衣服被拽得緊了又緊,心下微動回過神來。藉著寬大的袖子,不著痕跡地拍了一下身後之人。

他身後護著的,正是他十六歲的獨子——鄔尋。

“殺人就殺人,找的什麼爛藉口,簡直強詞奪理。”

鄔月山莊眾人義憤填膺。

“可笑!你們這是汙衊!若我鄔月山莊有此等絕學,今日還會受你等欺辱嗎?”

一年輕弟子怒道。

花闡師聽聞此言,身形一頓,似有片刻猶疑。

其實他剛纔就已經有所頓悟,若鄔月山莊真有人習得了那高深武學《玄天心法》,不至於被他們殺到這個境況。

花闡師看著麵前這些個雙腿戰戰卻還在勉力強撐的殘兵剩將,心裡一陣煩躁,看來這次準備周全的部署是一次無用功了。

事已至此,那這些煩人的嘍囉也不必留了。花闡師眼裡的狠戾一閃而過。

旁邊的黃皮似是接受到了花闡師的訊號,目光森然,眼神一個不錯落地緊盯著鄔轅。

“既如此,那就受死吧!”

話音剛落,黃皮已疾步上前,右手手腕一抖,半身之力加在手上,手中長矛“錚”的一聲如脫韁野馬飛速向鄔轅擲去。

-